佛洛伊德、克萊恩、寇哈特,或榮格和其他共論證:我的學思歷程

本文为《三種和多種自體》一书的自序,作者为刘慧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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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醫學系學的,都是身體生理,很早以前,精神科是稱作「神經精神科」隸屬於神經科之內,研究的是中樞神經系統的問題,正如現在藥物精神醫學蓬勃發展,研究的正是神經傳導物質和腦科學的問題。這和精神之間的距離不知道是什麼?心理和精神又是什麼?進入精神科,想對精神和心理有興趣,就得兼學二種領域,一個是原來的科學,另一個則是全新天地。

具體的腦都研究不完了,再加上精神和心理,看不到,摸不到,只能經驗,只能感知。偏偏,我就是對這抽象事物有興趣。但抽象的東西,學習之難,常常在治療室中有如墬入五里霧中之感。當時就常常幻想,如果精神分析有張地圖就好了,有地圖,就不致迷路。心理治療要的不是技術手冊,應該是地圖。

經過三十年精神分析理論的學習,我一直想畫出精神分析理論的地圖。但我的精神分析理論的地圖始終沒完全畫完,只有依稀輪廓,隨人想像⋯⋯

如果我們把佛洛伊德與布魯爾合著之《歇斯底里研究》(Syudies on Hysteria)在1895 年的出版,當成是精神分析創始的元年,那麼精神分析的流變至今已有126 年。在這百餘年歷史中,我們也許可以想像有一張精神分析理論研究的地圖,從下方源頭佛洛伊德的「本能」開始畫起,上方是「自我」,右邊是「客體」,左邊是「自體」,地圖的中間遍佈的是,個案的自戀、邊緣、抑鬱、不滿和空洞等等;以及百餘年歷史中,分析師的思考、語言、詮釋、神入、抱持、涵容、α、β、Ο⋯⋯等。地圖上,從一開始,是佛洛伊德以分析師的角色,想要追蹤歇斯底里個案的蹤跡,從下方的本能出發。後來,慢慢地,個案跟著分析師,個案又跟著不同的分析師,不同的分析師追蹤著不同的個案,不同個案又追隨著不同的分析師;百餘年後,在這地圖上,終於足跡紛沓,誰跟著誰、誰找到誰、誰發現誰,早已難以還原,只知道,許許多多的個案和分析師,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位置,走過這個地圖,留下至今不滅的足跡和當年的塵土。

我在這張地圖上的足跡歷程又是如何?我從右邊出發,想追根溯源到了下方。我的自戀觀點的學習是在客體關係的學習之後的。也就是在精神分析理論研究的地圖上,我從右邊走往左邊,再往下走,深入本能的區塊,又繞回右邊,最後,也就是這幾年,我終於來到了最上面,再次發現上方的新天地。上下相較,意識和潛意識,精神分析看似以潛意識探索為要,但,世間的生活、紅塵俗世,這一生的角色和使命、愛和工作,也不是不重要的。而左右相較,以學問的質感而言,總覺得「客體關係」的二人世界,眩目、豐富、引人入勝、吵吵鬧鬧,像歇斯底里的女人心事,引人探索。而「自戀」則單一多了、優雅多了,是一個人安靜而不喧鬧,你必須細細玩味,猶如賞花,或準備與文人雅士一一相會。雖然也有所謂「破壞自戀」的主題,但破壞自戀有些複雜,明明是「自戀」,愛和生,卻沾染了死的氣息。而下方世界,則有不同程度的黑暗,既為黑暗世界,則實則不宜久待,正如潛水須有潛水裝保護安全,或繫之以繩索,且下方之能量水,往往取一瓢飲就好。且取來上方釀成酒,在清醒之地暢飲。

在這本書裡,幾乎就是我走過這張精神分析理論研究地圖的足跡。在這裡,宿敵的學派也不吵架了,一起在場,安安靜靜地品賞水仙花,閱讀自戀,一起走一遭精神分析的地圖,生生死死、愛愛恨恨。

接下來,讓我更具體訴說我所走過的精神分析理論研究的地圖。

榮格和其他

我的心理治療的學習是於民國八○年代期間,從客體關係和榮格學派開始的。

還記得,當年我在北市療開始了心理治療的學習。台灣當年沒有台灣精神分析學會,也沒有榮格分析心理學學會,台灣當年只有呂旭立基金會。

在北市療,當時高醫的學長蔡榮裕醫師,開始帶領我們第一年住院醫師,以讀書會的形式開始學習客體關係。如今回頭看,當年的客體關係應該是美國學派的客體關係,主要是以美國的奧圖.康伯格(Otto F. Kernberg)和英國的哈利.岡粹普(Harry Guntrip)為主。因為當時住院的邊緣型人格異常之個案,常是令我們住院醫師疲於奔命的個案,為了照顧病人,我們戰戰兢兢,得時時了解如何處理,如何將我們所學的理論應用在臨床工作上,常常都是現學現賣。當時對學派理論的疑惑,從來不曾少過,為何二人對邊緣型人格異常個案治療的方法和基本態度是如此不同,是個案的因素?或治療師?

總之,當時初學的自己,是不會有答案的。在北市療的同時,各種治療學派都開始蓬勃發展︰家族治療、認知行為治療、心理劇⋯⋯等。和北市療的同儕一起,也常常報名呂旭立基金會的課程︰薩提爾家族治療、麥基卓(Jock McKeen)和黃煥祥(Bennet Wong)的課程,最後還三番二次遠赴加拿大的海文學院(The Haven)參加黃煥祥和薩提爾所帶領的大團體工作坊,甚至還曾經萌生留在蓋佩歐拉島(Gabriola Island)跟他們學習的念頭。我永遠記得,我生命中與人相遇的經驗,愛和擁抱,從那裡開始⋯⋯

我的榮格學習也是從呂旭立基金會開始的。當時的申湘龍老師,靠著自學,深入榮格的理論和精神,帶著一群學生,非常用心地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夢工作坊,榮格的解夢方式從此深入我的治療工作,我也開始持續記夢至今,除了中間刻意暫停了三、四年。

與此同時,還有催眠治療和完形治療的學習,一個是佛洛伊德之前,一個是佛洛伊德之後,二者我都積極地完成和取得治療師的資格。只是後來自己轉向精神分析,對這二個佛洛伊德前後,卻與佛洛伊德精神分析互相反對的學派,就沒有再繼續深入了。現在想來,雖然互相反對,但隨著我探索精神分析理論地圖越深越廣之後,所謂反對,也只是站立的立足點不同而已,心靈始終是同一個心靈。

依稀記得,當年,有個不知名的午後,榮裕醫師安靜地詢問我︰你想走那個學派?其實當時我真的不知道,但我仍直率,卻未免天真地回答︰榮格。那個片刻,至今還深刻地留在我的腦海裡,濃縮著當年所有的赤子心和初生之犢。雖然,後面的路始終曲折,但心靈學習之路,終究是無法回頭了。少年言志易,如果不是少年,又那能這般輕易地開 口立志?

佛洛伊德

榮格本身是醫師,自然有其科學的訓練,但另一方面,榮格還是深深受許多靈性和神祕經驗的吸引。從他的書信集中可以知道,佛洛伊德早期是可以和榮格平靜地討論這些科學和神祕學的現象的,但後來,二人分裂了,佛洛伊德越偏向了科學,榮格越偏向了神祕學,註定越走越遠。或許是因為二人性格傾向的關係,有些結果,是不得不然的。

我自己當年雖然受榮格吸引多過佛洛伊德的,但是,當要深入這二個學派的理論材料,真正開始用功的時候,我發現《佛洛伊德全集》我可以自學,但《榮格全集》太多艱深字彙,難以趣入。

當時的台灣,所謂用功,想深入精神分析的理論研究,其實並沒有課程可以上,也沒有老師可以請教,更沒有治療師和督導。只有自學和翻譯。而當時,北市療翻譯精神分析一系列書籍的運動正在風起雲湧地發生。

我最早的翻譯是張老師出版社出版,在住院醫師時期和呂紹文醫師合譯的《心理治療實戰錄》。當時只是覺得這本書對心理治療的臨床有幫助,直到後來才知道,這是一本自體心理學理論取向的書。

接著是為自己而翻譯的,由心靈工坊出版社出的《母性精神分析》,這本書裡面介紹了精神分析發展早期的四位女性精神分析師的理論和生命,因為對母性和女性的議題特別有興趣,就接了這本書的翻譯工作。但現在回顧,對當時的自己而言,算是勉為其難和認真地完成了翻譯。再來,是佛洛伊德案例系列,由心靈工坊出版社出的《朵拉》和《論女性:女同性戀案例的心理成因及其他》。因著這二本書的翻譯,讓我真正可以進入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研究的堂奧。我不僅只是想要完成這本書的翻譯,我想藉此二書的翻譯,走進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思想世界,訓練思考、訓練理性,也建立結構。猶記得當年,獨居於山上,在溼冷的書房中,書攤了一地,裹著棉被熬夜趕著翻譯進度,像練功。

當時我始終認為,佛洛伊德是心理治療的第一人,心理治療的規則和樣態,無不由此而生;贊成和反對,無不由此開始,所以掌握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的精髓,在精神分析的學習中是至關重要的。

寇哈特

離開北市療之後,精神分析理論之路的學習更加孤單。因著孤單的緣故,我藉著讀書會之名,因緣際會下,開始了自體心理學的讀書會,找一群人一起學習,希望走得更遠一點,走得更久一點。只是當時完全沒有想到,我會在傳統的精神分析之外,發現另一個自體心理學的新天地,而且在往後的二十幾年間,不斷地深化和探索,理解更多,於是可以在自體心理學這個新天地中扎根成長。

開始時只是每周三晚上的讀書會。當時最後聚集的四個人是︰林明雄、許豪沖、劉時寧和我自己。當時這個讀書會兼具著感性支持和理性學習的功能,我們彼此相伴,完成了自體心理學理論和臨床的理解和解釋。

讀書會期間和結束後,我們著手寇哈特三冊原典的翻譯。又是一段艱苦的上坡路,只是這次有同行的夥伴。讀書會之後,我們也同時相約,每年年底開自體心理學研討會,我們每個人用一年的時間準備,書寫數十頁的文章發表,隔年將書寫的文字集結出書,名之為「精神分析講台」,《精神分析講台》系列就這樣出版了十幾年。之於我,讀書會之後的決定,是於精神分析領域中帶來更巨大的自我學習的功課,如何將臨床凝聚成理論闡述,如何在學派間找到理論的異同。再由於當時,台灣心理治療領域還很小,文章中是否要書寫案例,成了一大難題。正如自體心理學研討會是否要有個案報告?我們試過一年,之後決定研討會中,不再有個案報告。而我自己也決定,我的文章中只有純理論的研究,因為我想保護個案,永久保護。這成了這本書十篇論文一致的風格。

猶記得2000 年當時,並未有太多可以查找的網路資料,買原文書籍也很不方便。我大約於每年年初,自己訂下探索的主題,開始用半年的時間蒐集我所能收集到的各種資料,下半年開始閱讀、書寫。每年都壓力不小,起起伏伏,勉力盡量完整地做了十年,這就是這本書的由來。

克萊恩

翻譯克萊恩的作品雖然最晚,但與她的相遇,卻早在之前最早學習客體關係時。在早期翻譯的《母性精神分析》之中,克萊恩也是其中一位主角,可以說,我認識她的生命是早於她的理論的。書中她的一生、她與精神分析的分合糾葛、二個女人的戰爭、當時英國精神分析界的分裂和整合等等,在《母性精神分析》之中都有清楚的脈絡和描述。我彷彿可以體會到她的愛恨情仇,早於理解她的偏執分裂心理位置和憂鬱心理位置。

克萊恩的《嫉羨與感恩》,當年是我和呂煦宗醫師共同翻譯的。當時我在想,我已經翻譯過佛洛伊德和寇哈特這二大學派的原典,如果能夠翻譯克萊恩的著作,對自己在精神分析領域的學習將會更加完整。加上當時,北市療的同事紛紛前往英國塔維史塔克(Tavistock)中心學習克萊恩的精神分析。台灣精神分析領域的天空,一時充滿了克萊恩學派理論的風雲。我也帶著憧憬和響往。所以當時即便生活中公私都已經夠忙碌了,還是接下這艱難的翻譯工作,並且想盡辦法如期完成。如今回頭看,這本剛好是克萊恩最後的著作,理論的說明更加完整,有到了尾聲的感覺,書中少了很多死之本能的味道,多了愛和恨的整合。想來這是幸運的, 藉由翻譯的過程,我也在整合我的客體關係,整合我的生死本能。雖然,真的是辛苦。

佛洛伊德、克萊恩、寇哈特共論證

說明過我對這精神分析三大學派理論的學習歷程,再回到這本書的書名,其中「佛洛伊德、克萊恩、寇哈特共論證」,其實就是我這二十幾年以來書寫的核心觀念,和這十篇文章的主軸架構。這本書是系列自體心理學研討會中所發表並出版之《精神分析講台》論文集的合集。從民國九十一年開始,每年年底舉辦自體心理學研討會,次年都會將前一年五位演講者的論文以合集方式出版,至民國一百年,共十次研討會,十篇完整的論文。

猶記得當年,我的開始是以「攻擊本能」為我理論思考的第一個主題。當時因為這是最困惑的所在。何以克萊恩堅稱她的理論並未偏離佛洛伊德?但安娜.佛洛伊德和她竟然有這樣一場翻了天的爭論。什麼是死之本能?或者有沒有死之本能?而寇哈特竟然在書中公開反對克萊恩的攻擊理論,宣稱攻擊是次發的?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問題不明白,而這些疑惑,我當時,一方面可以說不幸地沒有老師教導,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幸運地我沒有某個特定學派的老師限制我的答案,我可以自由地閱讀、思考、討論、找解答。我常常用一年的時間,就是只思考一個主題。而由於我所經驗和閱讀的,遍及佛洛伊德、克萊恩、寇哈特三個主要學派的理論,所以彷彿這三個學派在我腦海中,就一個單一的主題,持續對話一年,從對立到整合、從整合到區辨,到各種可能。對我而言,這就是一種論證的過程,學派理論可以在我的書寫中共論證。論證的過程中,其實要謝謝我讀書會的三個夥伴,雖然讀書會之後,我們其實聚少離多,但他們一直是穩定內化的自體客體。他們三人各有其獨特的樣貌和思維,在持續的對話之下,我的觀點可以趨於更加成熟和完整。

讀者在我的書中所看到的十篇論文,絕大部分都是這三大學派理論的衝突對話,最終給予讀者一個我自己論證後的立論。此十篇論文,奠基於之前我對精神分析各個學派的譯著和理論學習,對單一精神分析關心的主題,嘗試以自體心理學為基礎,共論佛洛伊德、克萊恩、寇哈特,我其實企圖在學派理論之間搭起溝通的橋樑,解決各學派核心觀念的表面衝突,讓精神分析的學習者,不再因意識語言的隔閡,而難以學習和深入。希望能在共同潛意識的領域中找到學派理論各自的脈絡和定位。最終可以寬廣和豐富自體心理學的角度。

佛洛伊德、克萊恩、寇哈特,或榮格

也許由於早年學習榮格的經驗,在我書寫這些論文時,榮格學派的若干觀念常常自然就會出現,雖然篇幅真的很少很少。但是關於集體無意識、象徵、自性、中年危機、原型、自性的四方體等等,讀者還是會瞥見榮格的身影。

也許由於和林明雄醫師共事的許多年間,我們曾經翻譯榮格和佛洛伊德的書信集。榮格和佛洛伊德的對話,經年累月縈繞在心,經由當年往返的書信,榮格似乎還沒有離開佛洛伊德,而佛洛伊德也還沒有被榮格背叛。

榮格和這些學派也可以一起共論證嗎?我不覺得不可以。榮格和佛洛伊德二個都是開創者的英雄原型,一個少年,一個中年,他們曾經如此熱切地互相欣賞、互相許諾未來、立志,雖然蘭因絮果,但精采的二人,其實應該對話吧,我私心地想。而在這些論文寫作的數十年間,有些觀念在我思考架構的時候,自動就會浮現出來,自動就會開始與其他學派對話,各有其位置,並無窒礙。窒礙的,應該是我對榮格學派涉入未深,力有未逮。

和其他共論證

這幾年台灣的精神分析也講溫尼考特(Winnicott)、比昂(Bion)、拉岡(Lacan)、其他還有羅森費爾德(Herbert Rosenfeld)等等、還有許許多多書中所提及的優秀論文的作者,我無法一一點名。所有的這些,都提供了十篇論文論證的養分,我必須十分感謝的。

當然,這些「其他」應該也包括我臨床工作上相逢的無數的個案,雖然我從來沒提過他們,但他們每個值得尊敬的獨特生命,其實是理論可以共論證的豐富源頭。我必須十分感謝的。

還有,許多專業上的自體客體、生活中的自體客體,我也必須十分感謝。

最後還有至真、至善、至美的 神。我更加必須十分感謝。生命由此而來。可以論證是好的。表示還活著,還在一起,還思考,還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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